(二)卖血的
年的春天,正到了三月里乱穿衣的季节,差不多中午十二点半的光景,潘护士从手术室的小手术间出来,发现自己五岁半的儿子不见了。大半个小时前,因为上午妇产科有个宫外孕破裂大出血的患者术后急需输血,医院联系到了一个“卖血的”,医院抽了cc血。医院的托儿所已经放学,强强自个儿跑来手术室的办公室,等他妈下班回家吃饭。医院手术室护士的儿子,早已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场面:有时候大手术间里做着手术,强强就站在手术间门外的黄色一米线上,透过门玻璃翘着脚看里面手术台上几个外科的叔叔在那里埋头苦干,银晃晃的刀子剪子钳子钩子很是稀罕人;要是小手术间那边有小的外伤缝合,或者是有抽血的,强强会贴着墙根溜进去,好奇而又紧张的看着那鲜红或暗红的血流出来,猜想那血管在身上就像吊针管一样吧?。一开始他妈会把他赶出去,后来强强学乖了,进去贴着墙站,不乱跑也不乱摸;外科的叔叔们那都很熟的,见他来也不烦弃(方言:讨厌),只是不像平日里那样喜笑颜开的惹呼(方言:挑逗)他,继续严肃的在那里飞刀走线,强强就会很知趣的捂了嘴远远的看,满心的幻想自己哪一天也能成为外科医生。今天那个“卖血的”是常客了,这两年过不了俩三个月就要来一次,一般都是抽cc,强强早就认识他了。
潘护士急匆匆的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南北一张望,没有看见强强的影儿,也没有听见他儿平时那野驴子撒欢一般的动静,心里一惊,慌忙喊了两声:“强强!大强!”强强也没有从走廊西面哪个窗户台外跳出来。医院建于六十年代末期,一色的红砖房,整体格局像一个巨大的“回”字形,前排是门诊和药房,后排是病房,东边是手术室和妇产科,西边是放射科和检验科,四面走廊连通,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四合院;中轴上一条连通前后的红砖路,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扫帚菜(又叫铁扫帚,草本植物,有特殊气味)和各式的家花野草。如果是夏天,强强可能去扑蚂蚱了,但是现在窗外边的花草还没有多少生气,扫帚菜刚发出来,稀稀拉拉几朵杂花已经开得蔫蔫了,如果孩子在院里玩,一眼望去就看见了。然后潘护士也发觉那个“卖血的”不见了,以往卖完血那人多半会在手术室门口的连椅上坐一会,喝一大缸子红糖水。今天他央求多给抽点:“这一阵恁也没大叫俺来,俺都没钱吃饭了。你看俺身体是不是奇好?多抽点就中,抽吧!”按常规抽血一次最多cc,多了人身体容易受不了,但是这些“卖血的”来医院前都喝一肚子水,医院临抽血还要用那油乎乎的大号搪瓷缸子再冲一大缸红糖水喝,抽个五六百也问题不大,而那个大出血的孕妇,失血很多,要不是血源紧缺,今天得输cc血才能补起来。外科的医生说:“中啊,老潘,你给他多抽点吧。”在门口伸着脖子急燎燎地等着的孕妇家属也应和着说:“就是,大姐你给多抽点哈!”可是潘护士不愿意,“抽血多了卖血的人受不了,恁一拍腚走了,他在这里出了事怎么办?”但是那个“卖血的”再三央求多给抽点,那个孕妇家属也心急火燎的转而央求卖血的多抽点,“就是,就是,我都给买了红糖冲水喝了,大哥你抽cc吧,俺多给一张大团结”。一摞大团结都早拿出来在手里攥着了,那“卖血的”可不愿意他再抽出几张放回去,仿佛那已经是放在他口袋里的钱。最后潘护士给做了个让步,抽了cc,正好一盐水瓶子。孕妇家属嫌少,嘴上没说但脸上呱嗒着,很不情愿的数了数块钱,放在“卖血的”手里,急乎乎的跟着外科大夫拿了救命的血去了。这边“卖血的”一手按了那条光着半截膀子、血管干瘪的胳膊,用那刚抽完血的手攥了那一摞“血汗钱”,既开心又埋怨的跟潘护士说:“大姐恁多给俺抽点当么(方言:多么)好,再抽cc俺就二百五了!”潘护士瞪了他一眼,那“卖血的”赶紧噤了声。潘护士跟他说:“你看看你那血,黑乎乎的,整天介一把一把的吃药,一两个月就出来卖一回血,卖点钱就出去造(方言:胡闹、乱来的意思),别看你这些人看着和那好人似得,早都糠了瓤子了(方言:掏空了身体),抽多了你个人就完了!”卖血的打着呵呵,披了他那件穿得油光黑亮的旧棉袄嬉皮笑脸的出去了。潘护士就赶紧收拾那一堆抽血的针管子、漏斗什么的摊子,打扫一下卫生。这个“卖血的”是常年来卖血的几个人之一,有个“孙血头”医院后门那边住,手底下笼络着十来个“卖血的”光棍,医院医院这边有用血的,就先联系“血头”,血头就安排“卖血的”来医院卖血。那时候老百姓家可是装不上电话,但是“血头”有神通,医院电话就能找到他,他就安排人来卖血。今天这个“卖血的”家在镇上住,而且跟“孙血头”关系好,医院这边有用O型血的,只要他能来就捞不着别人。医院卖血,卖血每次可以换个一百六七,要知道那时候工人工资一月才五六十块钱,他卖一次血,刨去给“血头”上的供,剩下的钱能顶上班的干俩个月了。钱这东西,来的快的花的也容,过不了个来月就花空了,医院手术室门口转悠,“大姐今日有木有大手术?”看能不能赶上好运气,干个“私活”,这样能省下上供的钱——但是这种情况是极少的,被“血头”发现了就没好果子吃了。吃这碗饭的,都是些好吃懒动弹的,基本都是些光棍,没家没老婆孩子的。这个“卖血的”四十好几了,问问也是家里没老没少的,经常来了就稀罕稀罕强强,但是潘护士背地里警告强强别碰那“卖血的”东西,这些人身上脏,还指不定出去沾上什么病,别叫他传染了。
今天潘护士心里想到这“卖血的”心里更害怕了,叫这老光棍子把孩子抱了去可怎么办!心里想着着急,脚底下更着急,医院大门跑去,再喊两声嗓子都直了声了:“强强~俺大强咧!”医院门诊楼前是两个低矮的花坛,强强5岁多了,那花坛早就遮不住他身子,门外就是大路,中午的大马路上没几个行人,往东西方向一看,哪还有那个“卖血的”人影!大门外西边是常年摆摊卖烟酒糖茶的“马家军”家老马和他小儿子,爷俩正在呷着景芝白干吃小咸狗杠子鱼,早听见潘护士喊直了嗓出来找孩子,老马站起来说:“才没霎儿功夫(方言:一小会儿)好似是有个人抱着小孩往东去了。”小马也赶紧说:“嫂子就是就是!好似是个穿黑棉袄的那个,就是常来的那个,那个,那个卖血的,对,就是他,我看着他抱了个孩子往东去了,都没有心思是强强的,强强平日里到了门口早叫我了,今日没听见孩子声,俺就没往心里去。走得奇快,就是往东去了!”潘护士往东一看,远处有来来回回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、提溜了东西走路的、赶大车的、推了小车子收破烂的、在路边晒酒糠的,唯独没有了那个穿了黑袄“卖血的”。小马说:“这么一霎儿,也走不多么远啊,也没看见有汽车从门口走——有些偷孩子的就是装了车斗子里拉走的,可不是走到水利站那边往北去了吧,走的神仙胡同!”神仙胡同是景芝镇上一个算卦、拆字、吃仙家饭的集中办公的地方,平日里就是条通往太平村的土路,每逢五、十大集,各路大仙就聚在那边摆摊,一溜靠在西墙边,面朝东向,南北五百米内三步一神,五步一仙,给人算卦拆字预测凶吉化解难事,熙熙攘攘、人声鼎沸的,蔚为壮观。今天不是集,大中午的那边不会有多少行人,潘护士头也没顾上回的就奔那边去了,身上那件粗厚的白护士服迎着东风呼啦啦跟风衣似得,眼角上的眼泪都止不住了。强强他爸爸不在家,丢了孩子可怎么办啊!
还没赶到神仙胡同,却看见那熟悉的黑棉袄出现了!“卖血的”提了一包皮绳扎的草纸包从水利站门口西侧的食品站门市出来,笑眯眯的转身蹲下,然后潘护士就惊喜的看见她的宝贝儿子强强从里面跑出来,手里抓了几块“拖炉”(方言:桃酥),一下子跑到“卖血的”身边被抱了起来。那“卖血的”一看潘护士架势是来找孩子的,赶忙三步两步迎上来,潘护士看到了孩子,眼泪也就止住了。卖血的也感觉很不得劲(方言:尴尬、紧张),一只手抱着个五岁多的孩子又走不快,快放下强强,强强就举了那几块“拖炉”飞快的跑到他妈跟前,潘护士一把抱起孩子,心里就踏实了。
“你这是咋这是!哪有你这么办事的,可叫你吓杀俺了,俺还心思瞎(方言:丢)了孩子了!”
卖血的在一边讪讪的说:“大姐我这不是稀罕孩子么,今日卖了血出来卖斤点心吃,就领了强强来了,心思接着就回去,没心思着你这么快就拾掇好了。”
“谁是你大姐,俺还不到四十咧!你不打招呼就抱了孩子出来,多么吓人啊!往后不准再惹乎俺强强了啊!”孩子抱回来了,也就没那么大火了,说两句气话,也就没事了,扭头往回走。
“卖血的”赶上来,额头上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,说:“真不得劲了啊嫂子!我再给强强几块拖炉。”
“谁是你嫂子!你快留着自己吃吧!俺自己买就中,不去吃你好人家(方言:好不容易)卖血挣的那俩钱!”抱了强强回来,潘护士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汗,从不出汗的脚底下也黏糊糊的。
回家后潘护士把强强又狠着心教训了一番,直教这皮孩子哭着告了饶:“妈我不敢了,我再也不跟人家出去了!我再也不吃人家东西了!”哭完了,摸摸泪,又欢喜的吃“拖炉”去了。
后来那卖血的也常来惹呼惹呼强强,第二年强强上了小学就见不着他了。没过几年,那个“卖血的”就不见了,不知道是不是找了好活干不用出来卖血了,还是也找了老婆成了家不干了——听说县城的“孙血头”成了家,那人有钱归有钱,就是太能造了,收点供上来,自己还卖着血,都不够他吃喝嫖赌的,据说找了个“泼婆”(方言:离异或丧偶,带着孩子的妇女)还奇俊巴的个持家好手——也不知道这个常年一身黑棉袄的“卖血的”有么有那么好命。也可能那个卖血的死了,因为这些常年卖血的都赖霍霍(方言:脏,不讲卫生)的,没一个整壮(方言:健壮的、完整的)人,体质很差,不定长个什么急病就不行了。反正潘护士再也没见过那个“卖血的”,强强再也没遇到对他这么好的“卖血的”。
过几年到了九十年代中期,县医院成立了输血科,就再也没有找医院抽血,只要是有需要输血的,一个电话,县医院就能派救护车来送血。医院拆了平房,盖起了一座四层的新门诊楼,四角翘起是龙头造型的,犹如故宫的飞檐,顶上还加了一层小楼,也是尖顶琉璃瓦的结构,远望去犹如孙悟空被二郎神追打时变的那座小庙。那时候老百姓多少也有点钱了,长病的、看病的也多了,医院效益很好,手术室里也很忙,谁也没心思再提起过那些“卖血的”。很多年后潘护士也退休了,强强医院当了医生,每次在路上看到中心血站的献血车或者自己去献血,他就会想起二三十年前那个“卖血的”。
“妈,你还想着我小时候抱着我去买拖炉的那个‘卖血的’么?那个人姓什么来?”
“俺样来(方言:同OMG、我勒个去)!那会你才五六岁,可叫他吓杀俺了,也不打个招呼就抱着你上了水利去买‘拖炉’,俺那会心思叫他抱走了上哪找去!那个‘卖血的’格外(方言:念gei外,特别的意思),他就稀罕你。”
“妈,我是问那个‘卖血的’姓什么?”
“俺样来!这快三十年了,早忘了那‘卖血的’姓什么了!咋?你见他来?那个人早没有了!你肯定是看错了人了……”
“没,我就是问问……”(完)
(注:照片上的五口之家来子韩国改编拍摄的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再次推荐看一看电影,有余力的可以再看看余华的书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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